朝圣的艺术家在巴黎
来源:中国贸易报
■康庄
“到巴黎去,寻找安丽!”这是我从国内出发时心中默念的一句话。现在我站在雨蒙蒙的塞纳河畔,望着巴黎圣母院模糊的轮廓,茫然慨叹:“安丽,我来了!你在哪里?”
大概是199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的画室来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洋妞”。她手里拿着一份英文版的《中国日报》,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剪下来的材料,是一些关于我的介绍文章和作品。她就是通过这些材料找到我的。我对法语一窍不通,幸好她的中国话还说得过去。尽管她发音不准,磕磕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还是弄明白了她是法国人,在山东大学留学,通过山大留学生部帮助查询,找到我的地址,此来目的是要拜师跟我学习中国绘画。对老外的闯劲我一点也不陌生,在这之前,我的画室曾多次遭遇老外的“闯入”,有丹麦的,澳大利亚的,捷克斯洛伐克的,还有一个英国人,大都是山东大学的留学生,冷不丁就找上门来,过不多久又冷不丁地消失了。有前面这些涉外经验,我也就坦然面对,以礼相待,暂且接收了这个自投师门的洋学生。
她的中文名字叫张安丽,据说是山大校方给她取的。法文名字是PALiDONI,我不会拼读,一直也搞不清楚。她是巴黎一位银行家的女儿,来中国前在巴黎一家艺术学院学习舞蹈,来中国后前两年在山东大学学习东方考古随后又去北京,在北大学习中国古代史和古汉语。对这个洋学生我没有在意,外国人到中国来学习中国画,学太极拳,学炒几个中国菜,无非是为了回国后有点炫耀的资本,玩玩而已。可没想到这法国姑娘妞却是玩真格的,一点也不含糊,我就客气地说了声“欢迎!”她就毫不客气地每周必到,真的一口一个老师的学起画来。
东西绘画艺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一个是油,一个是水,彼此是无法调和的。中国人画油画,西方人画中国画,都难以参透其中真谛。尤其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意识很难理解中国绘画中的神韵境界。在安丽面前,我平时侃侃而谈的那些“六法”、“六要”、“气韵生动”、“经营位置”……无论如何也讲不清。安丽有时睁着大眼莫名其妙地盯着我,一边似懂非懂地记下我的话,一边看我在画案上做示范,然后就在旁边一笔一笔地现场临摹。外国人就是外国人,绝没有中国学生那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凭这一点,我再费劲也要硬着头皮教下去。每次讲完课,安丽都会提出不少的问题,这也是我最头疼的时候,譬如:什么是“写意”?“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气韵”?“气”是什么?“韵”是什么?当再没问题可问的时候她才站起来,恭恭敬敬来个中国式大鞠躬,然后骑上她那辆凤凰单车风风火火地回山大校园。她仿佛在抢时间,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把中国文化一股脑儿装进她的背包,带回法兰西。等下次来,肯定又带一大堆练习的作业给你看,另外又是一大堆问题要你回答。
安丽不像画报上那种金发女郎,长得算不上漂亮,个头也不高,黑褐色头发,灰蓝色眼睛,总爱穿一身宽松的休闲运动装,但举手投足之间仍可看出当年舞蹈训练出的优雅气质,她热情、开朗、大方,天生的乐天派性格,只要她一出现,总给你一种生气勃勃的印象,带来欢快轻松的气氛。她说她喜欢中国,中国的文学、中国的艺术、中国的菜和中国的茶,还有音乐,都很“写意”,都很有“气韵”。当她表达不清楚或不确切的时候,她会做出只有法国人才有的那种好笑的表情和动作。她认为中国人缺少幽默,我就借她的话题幽她一默说道:“但是中国人很写意呀!”没想到这句话被她记在心里,过后她对我说她正在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写意的中国人”。
安丽在中国学习的几年曾数次回国,每次回来都送我一些精美的画册。卢浮宫的藏画、奥塞的藏画以及印象派的绘画和罗丹的雕塑。她对自己国家的艺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而且每谈及此总会流露出一种自豪感。我们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入东西方艺术的比较。我以西方风景画与中国山水画为题谈两种创作形式和创作意图的差异:风景画利用光色变化和透视造型手段让人走进去,身临其境。山水画几乎不用这些手段,用线、用墨、用水就可制造出更广阔更深邃的境界,它不但让观者走进去,还要牵动你的思想在画面之外神游遐想。这就是西方人难以理解的中国艺术之魅力。我的这番话或许是有意识张扬一下中国文化的优越,但安丽听得很认真,并把我的话全都记在她的小本本上,她说准备通过中国画的学习,回去后写一本东西方绘画研究的书。我觉得安丽天分极高,她学画绝非一般的模仿和习练,而是在用心用思想去悟。
安丽后来去了北大,完成她后半期的学业。有时给我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依然在课余研究中国画的情况。这期间趁假期来山东看过我一次,后来知道她回国去了,临走曾给我打过电话,我正出差去了南方,所以从此失去了联系。在她走前送我的一本画册扉页上写着这样的话:“尊敬的老师,希望有一天您和您的家人能有机会到艺术之都巴黎来做客。忘不了您的教诲的弟子。张安丽1995.1.30”。
没想到5年之后我真的来到巴黎,来到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种定数,让我此来以偿多年的夙愿。可现在,角色换了,我成了“老外”。
“艺术是一种宗教。”罗丹曾经这样说。虔信这一宗教的信徒们大都在梦中朝觊过巴黎这座圣城。瞧!我们这些来自东方的朝圣者,鱼贯穿行在卢浮宫环廊的人流之中,脸上挂着莫名的泪,内心翻涌着奇异的激动,恨不得伏下身去吻一下米罗维纳斯冰冷的脚趾。我努力睁大已经疲惫的眼睛,在两廊悬挂的一排排旷世杰作中寻觅冥冥中大师们的灵魂,隐现不去的光环和昭示。眼前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我所熟悉的,我甚至能不假思索地讲出每位作者的姓名、身世、他的辉煌业绩,他创作这些作品的时代背景和动机。席里柯的“梅杜萨之筏”,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大宫女”,德拉克洛瓦的“萨达纳帕尔之死”“希奥岛的屠杀”,鲁本斯的“美迪奇氏玛丽亚在马赛登陆”……在过去,我从安丽送我的那些印刷精美的画册里曾一遍遍去读,那些色彩和笔触现在放大开来,活动起来,这就是艺术真迹的魔力。站在大师们原作前,可以专注地审视和品味他们创作时跳动的脉搏、屏住的呼吸、澎湃的激情、轻轻的叹息,可以谛听画笔在画布上微妙的运行和颤栗。可惜,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里驻足细读,只能走马观花行着匆匆掠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十分的满足。此来无憾,此生无憾矣!
卢浮宫收藏了近40万件艺术珍品,从古希腊、古埃及、古罗马到东方各国的宫廷瑰宝、王室珍玩、民间秘笈,尽罗其中。这些无价的艺术品随着法兰西帝国的历史不断积累丰富起来。法国人对艺术品的疯狂攫取,永无休止的收藏欲望,如痴如迷的崇尚精神,世界上无可比拟。用奢侈豪华的皇宫作为供奉艺术的殿堂,法兰西做出了开河之举。在他们心中艺术比帝王尊贵百倍。人们可以不知道“路易十四”。但不可不知“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拉斐尔”。“候爵”、“伯爵”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但“米开朗基罗”只有一个。从十三世纪卢浮宫博物馆初创阶段的几百件藏品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人类社会进程在艺术创造领域取得了璀璨夺目的成就。在这里所有的艺术品,包括八国联军从圆明园掠夺来的中国宫廷至宝,都已经失去了国籍的意义,他们作为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给人以美的感受和创造性的震撼。
卢浮宫的三件镇宫之宝是“米罗的断臂维纳斯雕像”、“萨莫特拉斯无头的胜利女神像”、“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虽然大多数人没有机会去卢浮宫亲眼目睹这些不朽的惊世之作,但我相信世界上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都熟悉维纳斯和胜利女神魅人的身躯,也都会记得蒙娜丽莎安详神秘的微笑。据说,蒙娜丽莎这幅画曾经被一位画商雇佣的梁上高手盗出宫外,历经劫难数年后才被警方侦破追回,重新在卢浮宫露面后她被安置在现在的特制防盗玻璃幕墙内,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她想告知人们什么呢?走失的历险故事呢还是亿万身价的奥秘?
中国画家习惯了似与不似之间的意象思维,习惯了以线造型的写意简括。这与西方绘画的求实务理,以酷肖逼真为能事的创作法则大相径庭。置身在卢浮宫那些欧洲古典写实绘画的鸿篇巨制当中,我忽然觉得中国画教学中所讲的“石分三面,树分四枝,丈山尺树,寸马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远水无波……”画法口诀像儿歌童谣般幼稚可笑起来。在这里,欧洲古典绘画精美绝伦的写实技巧,谨细绵密的精到手法,把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把一幕幕不同的场景画面,自然风光展现得树摇云动,恍若眼前。光的效应,色的变化,质的感觉,造型的准确,体积和空间的微妙处理,所有绘画技能中可达极致的手段全部调动起来。于是,便创作出这些登峰造极,酷肖酷似,胜似摄影术,又绝非摄影术的艺术。我想在没有摄影术的年代,古典写实绘画所起的巨大作用首先就是真实地记录了欧洲社会的历史进程,宗教文化,并折射出他们精神生活的各个层面。然而,艺术技巧的穷其极致顺理成章的必然规律就是背离其道,叛离其经,走向另一个极端。
在写实绘画鼎盛之后,紧接着就是西方现代绘画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流派主义时代。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表现派、达达派、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象征主义、自然主义、新艺术运动等等应运而生。在奥赛博物馆、蓬皮杜艺术中心,我们可以看到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的这些艺术作品。奥赛的陈列是从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开始的。在两位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大师后面是现实主义画派的代表柯罗、库尔贝、米勒。印象派大师们的作品在奥赛占有重要席位:马奈、德加、莫奈、雷诺阿、毕沙罗、修拉,以及后期印象派塞尚、梵高、高更、劳特累克,还有原始主义的卢棱。据说奥赛的很大一部分藏品是由私人收藏者捐赠的。第一张征集到的印象派绘画作品是由当时活着的画家马奈创作的“奥林匹娅”。此画在展出时由莫奈发起倡议,政府认购。现在这件作品就陈列在奥赛一层沿塞纳河方向的左侧展厅里。奥赛的中层是十九世纪最后30年各个艺术运动的一些代表作。平台部分陈列着罗丹、克卢代尔、布尔代尔、马跃尔等人的雕塑作品。奥赛的宗旨就是把卢浮宫、网球场博物馆(印象主义艺术)和东京大厦(后期印象主义艺术)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尾声到二十世纪初现代流派兴起,所有的经典作品集中起来收藏陈列。关于这一点,安丽早就给我做过详尽的介绍。
艺术是巴黎的灵魂。在这座艺术圣城,博物馆、美术馆,还有数百家以个人和社团、画派为主体的画廊,合成一个整体的艺术研究展示大环境。巴黎人对美的鉴赏是世界一流的,不但外人这样看,他们自己也毫不掩饰地把这种审美优越感挂在脸上,很有点精神贵族、艺术富绅、据宝傲物、俯视四野的意味。这使我想起安丽言及巴黎时眉飞色舞的神情,也使我想起与安丽的一次讨论。那时我还没有到过巴黎,当聊到卢浮宫与凡尔赛宫在艺术收藏方面的话题时,安丽正色说道:“凡尔赛与卢浮宫无法相比,拿破仑就不喜欢凡尔赛,画家德拉克洛瓦的父亲曾极力主张应将凡尔赛宫拆掉。凡尔赛奢华有余,但品位不高。”那时我并不真正理解安丽的评价,现在我不得不钦佩作为巴黎市民的安丽果然言之不妄。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每一根立柱,每一个角落都雕饰得玲珑奇巧。路易十四耗尽国库银两建造这个安乐窝,就是为了永远忘记睡在空荡荡、冷冰冰的圣日耳堡城堡稻草堆上的落难日子。但是皇室家族的虚荣浮夸和宫廷画师趋炎附势的拘谨平庸,使得这里所有一切,包括绘画、雕塑、装饰都显得繁琐张扬、矫揉造作。这是一个王室贵族淫侈享乐的大内禁苑,不是真正艺术家宣泄才情的地方。其实,真正的艺术不可能在帝王宫苑,御前殿侧产生。即使在东方古国的中华亦不例外。中国的宫廷画院自宋朝建立以来,明清几代皇帝都沿袭此制。真正的艺术却偏偏在民间绽放奇葩,黄、王、倪、吴、石涛、八大、扬州八家,无一例外是远离帝京,远离羁绊的自然之王,无冕之王。
艺术是巴黎的形象。在这儿每一处建筑,每一个广场,每一座桥梁,每一条街道,都可能是一位名人,一段历史,一个闻之动容的故事。雨果桥、卢棱大道、莫奈大街、高更大街、毕加索广场、欧金德卡大道……这些以艺术家名字命名的街巷,把历史文化名人的功绩和威望,融会凝合在巴黎的城市形象之中,体现了艺术之都整体的文化个性。欧金德卡是位雕塑家,他的浮雕作品“马赛曲”就镌刻在香榭里舍大道的凯旋门上,他的肖像印在百元法朗的钞票上,全世界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这就是法国人给予艺术家的崇高地位。帝王算什么?总统算什么?只有艺术才是不朽的。追求美,追求创造、创新已经成为法国人的一种传统,也是一种时尚和生活风格。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吗?那你就热爱艺术吧!只有艺术能让你的生命充满活力。走在巴黎的街头,你随时可见金发碧眼的红男绿女,穿着标新立异的服饰在你眼前招摇过市。在这里,无论你怎么妆扮都不会过分,只要你与众不同,适合你自己,不与别人着同样的款式就好。在我们的行程中有一项重要内容.去访问一家叫做“利莎”的私立美术学院,进行学术交流。利莎美术学院全称“利莎实用工艺美术学院”,因长年招收外籍学生入学所以在中国国内也颇有名气。在学院的教学楼里我们参观了教学设施,听取院长介绍了学校的办学宗旨、教学情况。然后到课堂观察学生上课的情况。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这里根本不像什么学府课堂,倒像进了沙龙酒吧。来自不同国家的少男少女,穿着奇装异服。吊儿郎当,嘻嘻哈哈,围着授课老师胡侃神聊。那老师也没个老师样子,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份学生的设计作业,比比划划地讲评。从我们进去,到走出来,他的半个屁股始终未离开过课桌。然而,正是这种既不严肃又无规矩的课堂教学,培养出一批批独立思考、颇具创造能力的美术人才。在另一问教室里,设计系的老师向我们展示了几件在校学生的创意设计。一张半公分厚的塑料板,上面挖切出几条简单的弧形线槽,就这张塑料板,将其弯曲折叠后居然变成一把造型别致,十分新颖的扶手安乐椅。指导老师演示性地坐上去给我们看,真的既舒适便捷又承重结实。还有一个女学生设计了一种“酒吧烛光灯”,在一个玻璃管里置入一个封闭起来的小小电池灯,然后往玻璃管里注入调制好色彩的水。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设计据说一下子被一个商家看中,将其买断并大批生产,推入市场。现在,巴黎市的酒吧夜总会几乎不再用蜡烛了,而是用起了利莎美术学院学生设计的这种彩色烛光灯。
生活在巴黎的艺术家是幸福的,能在巴黎做艺术的学子也是幸福的,安丽是幸福的。如果我能再见到她,一定把这话告诉她。